北方的春天是帶著筋骨的。春風(fēng)里,槐樹偏要在灰撲撲的枝丫上撐起雪白的花傘。那些綴滿枝頭的花穗像懸垂的燈籠,裹著細絨毛在風(fēng)里晃蕩,母親常說:“槐樹最懂節(jié)氣,不等春陽曬透地皮,就把攢了一冬的勁兒全化在花香里。”這話像刻在我骨子里的印記,連同槐花麥飯的清香,成為歲月里不落的精神注腳。
天剛泛魚肚白,母親的竹竿就叩響了槐樹的年輪。鐵鉤鉤住枝條的剎那,整棵樹都在輕輕顫動,槐花如雪花般落進她肩頭的藍布兜,布角黏著的花瓣像倔強的春痕。我跟著撿拾遺落的花串,見那花蒂處凝著晶亮的蜜露,五瓣花瓣裹著鵝黃花蕊,分明是草木用盡全力綻放的姿態(tài)——原來哪怕生在尋常巷陌,也要把最美的模樣獻給人間。
竹篩上的槐花要經(jīng)過三遍細揀:掐去枯梗,吹凈浮塵,連沾著的草屑都要用鑷子夾走。母親的手在晨光里翻動,銀鐲子碰著竹篩發(fā)出細碎的響聲:“你姥爺當(dāng)年闖關(guān)東,靠著槐花拌麩子熬過饑荒,他說草木給人活路,人就得把日子過出草木的精神。”井水浸過的槐花愈發(fā)潔凈,像沉在水底的云,母親撈起時水珠順著指縫滴落,在泥土地上砸出小小的圓斑,那是生活最本真的印記。拌面粉講究“干手撒粉,濕手翻花”,母親的手掌在瓷盆里劃出優(yōu)美的弧線,雪白的粉霧裹住每朵槐花,像給窮人家的閨女做新衣裳。她總說:“過日子就像拌麥飯,急不得也懶不得,粉少了掛不住香,粉多了掩了花魂。”蒸籠冒氣時,她會把圍裙角掖進腰間,像準備一場莊重的儀式,揭開鍋蓋的瞬間,熱氣托著槐花香沖上房梁,籠布上的槐花麥飯蓬松如棉,白花與綠萼相間,是春天最慷慨的饋贈。
早年父親在工地扛麻袋,母親總把槐花麥飯裝在搪瓷缸里,讓他帶著去上工。冷了的麥飯嚼起來帶著勁道,父親說咬著槐花就像咬著春的希望:“再累的活計,嚼著這口香,也覺得日子有奔頭。”如今超市里的槐花裝在精致的保鮮盒里,擺在最醒目的人行通道處,而母親卻說機器摘的花沒了筋骨,就像人丟了心氣兒,再好的日子也得靠雙手掙出滋味來。上周幫母親蒸麥飯,見她往蒜泥里潑熱油時,手腕已不如當(dāng)年利落,可油花濺起的瞬間,她眼里仍閃著光:“你看這槐花,開時拼盡全力,落時也不拖泥帶水,人活一世,就得像這花兒,甭管啥年月,都得把日子蒸出個熱氣騰騰。”咬一口剛出鍋的麥飯,麥粉的醇厚裹著槐花的清香,蒜泥的辛辣竄上鼻尖,突然懂了母親的話——那些在匱乏里開出的花,在富足中堅守的味,從來都是生活給予的啟示:真正的勵志,藏在對一蔬一飯的鄭重里,藏在對傳統(tǒng)手藝的執(zhí)著里,更藏在無論何時都不敷衍日子的熱望里。
窗外的槐樹又在抽新芽,去年的老枝上還掛著零星的干花,像歲月留下的勛章。母親收拾蒸籠的背影有些佝僂,卻依然把籠布洗得雪白,把竹篩擦得發(fā)亮。原來槐花麥飯教會我們的,從來不是對抗苦難的堅韌,而是在時光流轉(zhuǎn)中始終保持對生活的敬畏與熱愛——就像槐樹年復(fù)一年開滿花穗,就像母親日復(fù)一日蒸出的麥飯,在平凡的煙火里,藏著永不褪色的生命力。(龍鋼公司 杜婕)